今天,当你从甘肃的张掖大佛寺正门进入,膜拜过宏伟的卧佛像,穿过大成殿,参观完藏金阁后,你可能会注意到,在藏金阁西侧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有一个很小的雕像,她就是尼姑本觉。
民国三十年,国民党军阀马步芳部率军进驻大佛寺。为保护经藏,大佛寺主持遂将经橱全部秘密泥封在藏金殿佛龛之中。1952年,主持年迈,行将圆寂,本觉尼姑受命保护经藏。几十年里,本觉对经藏默默守护。文革十年,寺庙受到严重冲击,本觉也被划为牛鬼蛇神一类遭到非难。然而,任凭他人如何用尽心机利诱威逼打听下落,她始终守口如瓶。直到1975年,孤苦伶仃的本觉尼姑逝世。不久房屋失火,人们清理现场时在其住所里发现了一个暗门,这些宝藏才得以重见天日。
本觉尼姑像佛家子弟舍生护法,这本是一个老套得不能再老套的故事。
但是如果你在敦煌莫高窟听到关于八万珍贵经卷因腐败和走私,被西方殖民者以各种手段运走,留下硕大的藏金洞空空如也时;当你看见满墙精美的壁画被英国人用胶布粘下带走后留下的刺眼墙灰时;当你发现历经千年栩栩如生的佛像被美国人掠走,或是知道因为很多石窟在十年动乱里被毁坏殆尽再也无法对外开放时,你就会庆幸,如果没有本觉尼姑,眼前金粉书写的经书,都只能是我们的想象之物。
大佛寺一角当年,秦始皇焚书坑儒,孔子后裔孔鲋将儒家经典泥封于家中夹壁之中,保留了儒学经典;五胡乱华,中原大批士族阶层南迁,将中原文明的火种带到江南生根发芽;满清入关,削发令颁布,已经归顺满清的江阴人民据城抗清,留发不留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赛金花苦劝联军统帅瓦德西,避免了紫禁城和众多古迹被焚毁的命运,留下“国家是人人的国家,救国是人人的本分”的笔迹;抗日战争时期,为免于日本侵掠者的迫害,北大清华等众多名校南迁在昆明成立西南联大,大批文化工作者带着馆藏文物大举西迁,使得西南地区成为抗战时期中华民族的文化中心……中华民族的危难史下,一条文明坚守传承的脉络逐渐清晰。越是在危难的时候,守护文明的人就越多、保护文明火种的意识和决心就越强烈。这恐怕就是我们中华文明千年不断、千年不衰的秘诀所在。
在张掖大佛寺殿内,这尊世界最大的卧佛里,西夏王朝的珍宝经藏已经在那场十年浩劫中被哄抢焚毁,大佛周围的十八罗汉雕像,琉璃双眼大多被挖去,四肢也少有保留。当我置身于大殿内,脑中不断想象着本觉尼姑最后那段艰难得时光。孤苦伶仃的老妇人,面对狂热的红卫兵,面对残酷的拷打和辱骂,誓死保守秘密,践行着一个文化卫士的使命。
中华文明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在我们多灾多难的历史上,有千千万万个像本觉尼姑这样人,他们不是帝王将相,不是世家大族,他们普通平常、弱小,无法左右政治,更不能决定历史的走向,在星光璀璨的中国历史上难觅踪迹,但是每当我们的文化面临危机时,他们就像面对孩子濒临危险的母亲,迸发出革命者般的坚韧和不屈不挠,为中华文明保留下一个个火种。于是,千千万万的火种,便可汇聚成熊熊大火。
我们的文化就像一朵云,看得见却抓不到。文化的传承与保护,不是依靠某一位伟大的领导人、某一位出色的艺术家,更不是某一项文化工程,某一个红头文件,而是千千万万的普通人,可能是寺庙外虔诚礼佛的佛教徒,可能是学校里传道授业的老师,可能是深巷中吹糖人的艺人,也有可能家中教你用筷子、学礼仪的长辈,在日常的生活中诠释和践行着他们对中华文化的信仰,他们就像是一个个水分子,共同构成了中华文明这多绚丽多彩的云。
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日本;汉唐在中国,汉唐之风在日本;今天的中国,唐代以前的建筑已经寥 寥无几,因为文物外流严重,拥有千年辉煌历史的我们甚至无法建造出一个世界级的博物馆,以至于我国专家学者在考究本国文物时,还要远赴日本欧美;十年文化浩劫更是将为数不多的文化遗迹毁坏殆尽。
敦煌莫高窟从南京的两江总督府,到曲阜的孔庙,从有敦煌的壁画,洛阳的石窟,西安的大明宫遗址到徽州那成片的祠堂牌坊,但凡有点历史古迹的地方,你都能听到导游这样的一句话“可惜在文革中被损毁,现在大家看到的是后期复原的”。偶有幸运逃过浩劫的古迹,也在现代化的大拆违中苟延残喘。这是我们曾经造下的罪孽,是永远不能被后代原谅的耻辱。
可惜,百度百科上,“政府主导、社会参与、市场运作”、把大佛寺景区建设成为全国一流景区的响亮口号尤为显眼,“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拥有我国保存最完好的大型佛教经典”,以及“世界罕见的手书金经”,字间洋溢着自豪与高傲,遮掩着那光鲜背后的鲜血、耻辱与罪孽,更没有那场人祸见证者本觉尼姑悉心护法的只言片语。
大佛寺外景几千年来,中华民族一次次的因为造神而使国家和民族陷入困境,使文化遭受浩劫,然而可笑可悲的是,却总有一些人,又一次次地坚信造出某个神带领我们这个民族和民族的文化走向兴盛。破坏文物、轻视传承,因为愚昧;以文化大国自居,因为无知;全民狂热,人云亦云因为缺乏独立思考之精神。唯有开启民智,解放思想,鼓励独立思考,让文化责任意识深耕人民心中,以身体力行保护和传承文化,游客才不会在城墙下刻字,中国的学者才不会在外来文化面前妄自菲薄,才不会有焚书坑儒和全民狂热“破四旧”的悲剧,我们自身的命运、民族的命运和中华文化的传承与发展才能真正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