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头的棋馆里下棋的人越来越少了。张老头这样说,李老头也这样说。
要说最初那些年,棋馆还真热闹。村里跟张老头李老头年纪相仿的人有几十个,有来下棋的,也有来凑热闹的。这还不算,棋馆还时常有年轻人光顾。张老头也不多收钱,凡是进馆的,一元一位,像李老头这些从小就在一起长大的老伙计们,张老头分文不取,每天你只管照样来。
可是随着日子一天天一年年过去,棋馆越来越冷清。到了八十岁上,棋馆里年长的就剩了李老头这一个常客。
看着这日渐冷清的棋馆,张老头的儿子不止一次地劝说老爹,把棋馆封了吧,跟我进城住。张老头死活不去。张老头的儿子在城里工作,现在已是名副其实的城里人。儿子儿媳都孝顺,过个半月二十天回家一次,给老爹买点营养品,撂下个千八百的,张老头不缺钱花。儿媳说,咱爸喜欢下棋。儿子说城里喜欢下棋的有的是。小区旁边就是公园,公园里净是下棋的。无论儿子儿媳怎样劝说,张老头就是无动于衷。儿子儿媳无可奈何,驱车而去。
张老头舍不得棋馆,也许跟李老头有关系。张老头和李老头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两个人同岁,小的时候两个人就有个爱下象棋的嗜好。不管衣服多么破旧,兜里总是掖着一副旧的扔到路边也没人拾的棋子。捡破烂回来,在路边寻得一处阴凉地,在地上划拉几个横道竖道,摆上棋子就是一场你输我赢。当然输赢不重要,“杀”上一盘,似乎就忘记了饥饿。
张老头李老头二十岁那年一同步入了新社会,俩人先后娶妻生子,为了过上更好的日子,张老头李老头放开了青春,大干起来。这一干就是一辈子。现在孩子们都已成家立业,不用老人惦记了,这老哥俩又把久违的嗜好拾掇起来。为了有个准地方下棋,在李老头的撺掇下,张老头在自家的倒座房里腾出一间屋子,买几张桌子,几把椅子,棋具都是儿子在城里购买的上档次的货。就这样,棋馆开张了。
张老头高兴,李老头也高兴。李老头的儿子是个生意人,常年奔波在外,虽然做的不是什么大生意,但在村里算个有钱人。李老头也不缺钱花。
不管棋馆多么冷清,反正李老头每天照来不误。因此棋馆里每天对弈的,自然也就剩了这老哥俩。岁月不饶人,该走的早晚都得走。张老头李老头时常这样想。
有年轻人在场,老人一般得一本正经,没了年轻人,俩老头就是两个“老顽童”,未曾下棋,先斗一番嘴。
李老头说,就你这破棋馆都没人来下棋了,你还不关张等什么?
张老头说,本老头子就等着挣你那一块钱。
李老头说,本老头子有钱,就是不给。
张老头说,不给也行,明儿带瓶酒来。
说着话,棋盘摆好,二人伏桌相对而坐。李老头开始示威:今个我杀你个找不着北!张老头也不示弱:我今个非杀得你出不去屋!当头炮,把马跳,拱卒,出车,头一盘,李老头赢,李老头脸上笑开了花:就你这糗棋,到死你也没有长进。第二盘,张老头赢,张老头脸上笑开了花:就你这烂棋,进了棺材你也就这样了。
几盘棋下完,天也黑了,二人停止对弈,饮茶说笑。天冷了,你老家伙还不把你当年那件破羊皮袄找出来?别冻坏了身子!你老家伙早些年不也有一顶破狗皮帽子吗?翻腾翻腾箱柜,还有吗?打趣一阵,李老头起身离座,明儿见!明儿见!
每天,他们都在这说笑打趣的时光里度日子。
又过了一年,李老头病了,好几天没来棋馆了。张老头不知道李老头得的什么病,他想打听打听,最后决定,不打听了。他心里说,这一天终会到来。
过了两天,张老头的儿子闻讯赶回老家,拎着一堆东西去看望李叔叔。回来后儿子就说,爸,李叔叔不行了,没几天待了,你还是封了棋馆跟我进城吧。张老头闭目不答,看得出来,老人还是舍不得他的棋馆。儿子叹息一声,径自回城里去了。
这之后,张老头每天就坐在棋馆里发呆,偶尔有人来玩棋,他也不收钱,只管玩去。
半月后的一天,外面突然传来吱吱呀呀的轮椅响,李老头的儿子推着老爹来到棋馆。李老头面色清瘦,人已经不像样了,但目光炯炯有神。李老头的声音少有的洪亮:张老头子,李老头子没死,今天再找你下最后一盘棋!
张老头起身,掀门帘,支棋盘,李老头在儿子的搀扶下坐到棋桌旁:我今天定杀你个人仰马翻!张老头在对面坐定:咱今天不锤子剪子布,红先黑后,我让你先手!
二人把手伸向棋盘,颤抖的棋子开始缓缓移动,弈至中盘,李老头忽然嘴角含露一丝微笑,头伏在桌上一动不动了。李老头的儿子急忙挽起老爹的头,顿时流了泪:伯伯,我爸走了。
张老头似乎没听见,他找块软垫垫在椅背上,将李老头身体扶正,他自己坐到对面去,左手执红,右手执黑,越楚河,过汉界,走边马,横车直行。出奇兵,架炮打相。棋盘上血肉横飞,众子纷殇。人这一生就如同一盘棋,人一降生就注定要走一条输赢之路,世界就像这数不清的方方格子,走线走角,走直走弯,自己抉择。寻生活,甘愿做马,驾辕拉车。一生饱经世间沧桑,尝尽酸甜苦辣。为了一个“赢”字,拼尽全力,直到伤痕累累,精疲力尽,只落得人老珠黄,一身孤单。走到头,看棋盘,竟是一场和局……
李老头走了。当日,张老头封棋关了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