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顺着没被窗帘遮住的窗囱呼呼吹进来的,颜色也是从金色变成淡青,最后一骨碌吹得沾有灰尘的大摆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后,便消失不见,只有轻轻飘起的窗帘一角预示着它曾来过。
夹在手指间的香烟是燃烧着的,一圈圈烟雾慢慢氤氲起来,贴到白茫茫的窗户上形成许多小水滴,然后齐刷刷的从白皙的玻璃上滚下,划成一道又一道弧线。
他吸烟并不像他人那般,一口又一口不间断的吸着香烟,带着几分狂热与仿徨,他更多的是坐在屋子的一角,用深邃的目光看着劣迹斑斑的桌子,让香烟独自燃烧,直到滴答滴答的声音过了很久很久,才会将烟送到嘴边吧嗒吧嗒的抽上一口。
他从子时便是这般坐着,没有说一句话。
桌子上放着的茶杯是青花瓷,白皙的瓷身上纹着一条又一条淡青色条纹,那是他最喜欢的茶具,古朴中带着几分典雅,似乎原本极为普通的茶叶都能在里面泡出别样的味道。
可是今天不知为何,他对此提不起半分兴趣。
沸腾的热水已凉了下来,开始熏出几丝微黄,干枯的叶子在水中慢慢晕出了活力,舒展出了身姿。
茶是子夜就泡好的,但他却是一口都没喝下,只是象征性的抿了一口,待茶水沾湿苍白嘴唇后,便将茶杯放到桌子上,然后忍不住的发叹几声。
从子时到卯时,报纸一直紧握着的,没放开过一下,这就使得崭新的报纸,已经快要被揉成一团,字迹也变得模糊不清,但无论怎样模糊不清,那上面的内容如同滚烫的铁,铬在他的胸膛,让他止不住的发痛,但是这痛中又夹杂着几分惊恐。
“日寇,今天会不会打进城中?”他拿起了茶杯,似自问,也似反问。
刺骨的风从窗户中吹了进来,与脸上的肌肤相碰后,他觉得有些许骚痒,于是放下了早已没了温度的茶杯,准备去挠痒。
可正当抬起头时,却被窗外的淡青色城墙迷了眼,劣迹斑斑的古城墙在风雪中显得极为羸弱,如同一个初生的幼童却要禁受千山万水的蹉跎。
“唉,太阳要出来了,太阳要出来。”他像是在自我安慰,嘴里不停嘟囔这么一句。
说着说着,他的眼眶中慢慢闪出了一丝晶莹。
他知道,冬日的拂晓距离日出,是那么的漫长,漫长到即使近在眼前,却仍有无边的差距。
放在桌子上的收音机,终于出现了一丝嘈杂。
他开始踮起耳朵开始聆听起来,嘈杂的声音一直持续了约莫一刻,在此期间,他的手心慢慢冒出了汗水,手中的纸团也越来越小。
“xx失守,敌军马上就要攻进城了。”
瞬间,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全身瘫在了椅子上,若不是那此起彼伏的鼻息,在冷空气中凝固成一阵阵雾,恐怕旁人都以为他死了。
正午时分,古城迎来了许久未见的暖阳,使得整个小城沐浴在金色的海洋中,发出翊翊光彩。
青砖红瓦别具一格,还为融化的小雪,零零星星地点缀在屋檐间,别有一番光景。
暴风雪好像过去了,小城又归于平静。
但今天的小城却有几分静得过头,就连小贩的叫买声也晓得有气无力。
“梅奕。”
妻子为驻足在窗囱边的他添上一件淡青色长袍后,又接着说道:“老郑已经将什么都安排好了,中午就可以出城,然后南下……”
声音越说越轻,最后轻到的声量如一片轻飘飘的树叶落到湿漉漉的土地上,发出沙沙的响动。
他不再说话,只是吧嗒吧嗒抽着烟。
“眼睛呢?”这句话十分随意但又宛若万般重。
她抬起了头,然后盯着眺望远方的他,脸上露出几丝犹豫。
终于,她紧咬着牙准备将残酷的事实完完整整告诉他。
“南下之路漫长且艰辛,恐怕没有时间进行治疗,结果只有一个——眼睛会瞎掉。”
她已无法辨识出自己言语中所蕴含的感情,语调俨然如白雪那般清冷。
那一刻,她才知道对于苦痛真正的表达,并不是以一种最悲伤的方式,而是以一种漠然姿态看待一切。
“你看到那儿的梅花开得多好啊,也不知道明年我是否能看到这般,沐浴在冬阳下的梅花。”他巍巍说道。
听到这般话语后,她再也无法压抑住内心的不忍与悲伤,泪珠一滴又一滴顺着脸庞流了下来。
“别哭啊,别哭啊,我相信明年我们一定也会看到这般的梅花。”他开始慌乱起来,然后用最温柔的语气说道。
只不过泪水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却又多了几声颤抖的哽咽。
老郑是太阳还仍有余晖的时候找上门来的,当他看到梅奕后,紧锁的眉头出现了几丝涟漪,他紧握着梅奕的手,然后用急迫但又喜悦的声音说道:“老兄,准备好没?我们马上就要出城了。”
瞬间,他沉默了,重重低下了头,不敢去看老郑那双炽热的眼睛,他怕自己动摇,他怕自己沉寂的血液再一次燃烧起来。
老郑憨笑了几声,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慰籍道:“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好好留在这儿治眼睛,以后为祖国的文化事业献一份力。”
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老郑所说的话,只能将握手的力度又加大了几分,以此来表达自己的复杂之感。
当老郑的背影慢慢淹没在风雪中后,他向背影深深鞠了个躬。
风雪渐渐大了起来,在余晖下露出金色光泽的古城也慢慢黯淡了下来,他打了个喷嚏,拉紧了身上的大衣,朝着在风雪中摇摆的梅花方向,说道:“也不知道我的决定是对与错,我只知道当一个画家失去他的眼睛后,那么他的意义又何在呢?”
最终,他关上了大门,将风雪隔绝在了门外。
但是这个夜晚,注定是个不平凡的夜晚。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雪似乎变大了,他甚至能听到窗前树的枝桠无法承受大雪的重量,然后雪花掉落在地上的响动。
清寒的月光宛若雪那般洁白,它们相互交融,变成一体,然后又一齐透射到墙上。
在被窝中的他,似乎都能感受到丝丝寒意,于是,他将身子蜷缩在一起,企图获取更多热量。
现在已是亥时,但他却没有丝毫睡意。
因为他一直是担忧的,为明天的手术而担忧,为老郑的迢迢南下路担忧,为以后祖国的未来而担忧。
“梅奕。”妻子蹑手蹑脚的打开了门,然后轻呼道。
他急忙拿起床头的火柴盒,然后划出了一道光亮。
当煤油灯燃起时,整个房间充满了晕黄色的光亮,这种颜色区别与充满希望的金黄,这是模糊的,好似一场虚无缥缈的梦。
“恩师死了,恩师死了,恩师死了。”
妻子重重说了三遍,但是悲痛远不是这三遍就能表达而出的。
空气再一次凝固了下来。
他低下了头,下意识地掏出了烟盒,然后再一次划出一丝光亮。
当香烟燃烧一半后,终于他再一次地说话了。
“恩师,为何而死?”
妻子掩面哽咽道:“以身殉国,以血燃魂。”
空间再一次禁锢了。
唯有时间,吧嗒吧嗒一点一滴流逝,而他们则是各自低着头,用大脑思考着。
“夫人,你可否能推开窗,看看墙角的几枝梅现在如何?”
她剧烈地摆了摆头,静静坐在桌子边,时不时用手绢擦拭眼角。
“老师,似乎教给了我最后一样东西。”他缓缓说道。
泪珠划过妻子脸庞的频率越发快了,就连白皙的手绢都带上了淡淡泪渍。
他用手抚上了妻子哭泣的眉额,然后将她拥入怀中。
“你是否愿意和我永远一起?”他在她耳边轻喃。
她触上了他些许削瘦的肩膀,然后用哽咽的话说道:“从我嫁给你的那天起,便已决定永相随。”
又是子时,一丝光亮划过她们面前,他们在微弱的火光中,看到了彼此的笑颜。
随即一阵火海,将整个古城吞噬。
风依旧是猛烈吹着,雪也依旧是乎乎下着。
火光前的梅花,在风中扭动着身子,将压在身上的积雪慢慢扭下,但那身姿好像在吟唱着这么一句话,“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抬头一看,拂晓将至。
觉醒|又子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