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平是我初中同学,后来同在一个乡镇工作过。那时候我在乡政府坐办公室,他在粮站任保管员。他是顶父亲的班进去的,二十世纪我们这里基层粮站已经没落,粮站成了空壳,不存一颗粮,一溜几十眼仓库空空如也满目疮痍。大部分人员买断了工龄,回家另谋生路,只有他一个人照看大门,门里门外一个人,官大官小一把手。
乡政府所在地在吕梁山深处。一条小河从北向南流去,在一个三岔沟形成一片狭长的冲积扇平原,渐渐形成一个聚落,发展成几百人的村庄,58年成立了公社,后来改回了乡政府。从前村到后村不过几百米,一根烟的功夫恨不得就走一出儿,几家机关单位就抱团儿挨在一起,因此,我们经常粘在一起。他又是一个象征性照门的,本身机关没有什么东西,没有什么业务,好赖没人管理,大门一锁,想去哪里到哪里。那时他还是一个毛头小子,正到了荷尔蒙高涨的时候,就像三六九月发情的狗,到处乱跑,寻找异性解决身体里奔涌的激情与冲动。跑累了,他就回到我的办公室,和我谈收获,谈女人,说一些浑话,在我这里蹭饭,有时还赖到半夜不走,死皮赖脸地钻被窝。我常常对他说:“老同学,该自寻个出路。年纪轻轻照个大门没意思,时间长了受不了。‘’他咧嘴笑笑很无奈的样子。
“等几年吧!粮食安全是回家的头等大事,我想过几年粮站会吃香的。‘’
‘’不要听别人胡扯,还是趁现在年轻,出去学个手艺,好养家糊口。‘’
‘’父亲说,我现在还是吃国家饭的,挣工资的,比打工的好搞对象,让我先结婚。‘’
‘’那你快结婚呀!‘’我说,‘’不要一天价鬼混,踏踏实实找一个女人过日子。你聪明伶俐又不是活不了,非要不务正业啊。‘’
也许,我说的他有点不好意思,一时半会儿不来粘你,过不了几天,他又来了,又和以前一样,说张家的那个二姑娘美丽,拉了一个手,说李家的那个媳妇漂亮,摸了人家的一下乳房,那媳妇儿就眼光迷离,有一点意思了。
我说:‘’你好好谈一个女孩,不要乱七八糟惹是生非了。成家立业了,你就有了压力,有了责任,再这样糊溜下去,这一辈子你完了。真没希望了。‘’
他没说什么,咬咬嘴唇,走了。
后来,他实实在在谈了几个,终没有成功。渐渐我办公室也来的少了,也许他心里有了纠结,或者自愧吧!
再后来他学会了赌博,有了一帮赌友,整天吆三喝四,抽烟,喝酒,打麻将,串门子,破罐子破摔,反正没有家,就混日子吧!我们俩的来往越来越少。
有一年八月十五,政府人员都回家团圆去了,我留下来照门。我早晨打早起来,一开门门口倒进来一个人,把我吓坏了。我一看是小平,松了一口气。问他为什么不进来,为什么要圪蹴在门道点瞌睡。他结结巴巴,最后吞吞吐吐地说,需用二百元现金,无论如何要帮他一把。我知道他一定是欠了赌债,实在没有办法,才厚着脸皮,来求我来了。
我看着可怜巴巴的他,心里又气又恨,叹一声,把钱给了他。说:“钱不用还了,好自为之吧。‘’
他低着头,悻悻地走了。
二百元在现在看来,不算什么,在那个年代可是我一个半月的工资啊,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那时候,人一说万元户就像一个天文数字,惊的人咋舌。我也是一个小干部,没有外快,都是平时省吃俭用节省下来的。可是老同学的那个可怜相,实在不能拒绝。即使明知道还不了。
冬去春来,春暖花开,日子流水般过去。粮站复兴的希望没有等来,倒是等来了卖粮站的消息。他彻底下岗了,没有了希望。几千块钱买断了工龄,十几年的青葱岁月就浑浑噩噩过去了。工作没有了,手艺没学的,还没能成家,一个人瞬间走投无路,面对残酷的现实,他何去何从,我不知道,就连他也不知道。那一天,他找我喝酒,从下午喝到早晨,两个人三瓶北京二锅头,直喝的两个烂醉如泥。他说了许多话,抱怨了许多,哭过了笑过了,但我醉的根本记不清他说了些什么。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喝酒,此后他消失了,二十多年没有了音信,直到前年我在县城里碰到他。他说他正想联系我,问了许多人,都不知道我的手机号码,不想这里碰上我,看来我还能见你老同学一面。
我问他这些年去哪里了。他说一言难尽啊,还是到你家唠唠。
我们到了我家,正好星期日,妻子和孩子都在,他很拘谨的样子。
我问他有家口吗?
他打开了话匣。自从离开粮站,这些年来他四处漂泊,省城里混了几年,卖水果,扫街道,打小工,甚至要过饭。省城又混不下去了,到了侯马。侯马有一个亲戚,在批发市场混,他就去了当装卸工。刚去的时候,白天市场里抢生意,争几个台口,为了多赚一点钱,不惜和别人动粗。晚上没地方住,就市场里旮旯一钻,盖几块破麻袋片,无家可归。那年冬天特别寒冷,常常半夜醒来,抖的再睡不着,就起来围着柱子转。后来在市场里站住脚,境况才有了好转,租赁了一间小平房,有了住的窝烧。可是一直没找到一个暖被窝的,没能成家,还是一个人过。
他说:“真后悔当初没有听你的,早一点出来,学一点手艺,结婚一个女人,生儿育女,有多幸福。就像你现在,一家人在一起,安居乐业。‘’
我不知说什么好,呐呐一笑。
坐了一会,他说要走,还有事不能久留。我说多年不见,咱们在好好喝一次酒,一醉方休。老同学这些年各奔东西,见一次面真不容易,见一次少一次,让你嫂子抄几个家常小菜,咱俩再好好唠嗑唠嗑。
他说有事,不能奉陪了。留着以后有机会再喝吧。
他站起身准备走,掏出两张大红脑,给我的孩子说:‘’这是叔的一点心意,收下吧!叔第一次见你们,不好意思。‘’
我送出门,送他下了楼,走出了小区大门。他突然转过身来,紧紧地拥抱住我,好像有千言万语。然而他只奔出一句,“来生,我们再做一回同学,好吗?‘’
我说:"好啊!‘’我看见他眼圈湿润,分明有几颗闪光的东西滑落。
今年中秋我回了老家一趟,突然听说小平没有了。他得了癌症,今年已经是三周年了。我好像五雷轰顶,那个俏皮捣蛋的同学,那个钻我被窝的同学,那个可怜兮兮和我借钱的同学,怎么说走就走了呢?现在慢慢划算起来,前年的那一次看我,实际上已经病入膏盲了,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在他临走之前,他要见我一面,和我做最后的告别,以及隐喻地说出他内心的感谢。
“来生,我们再做一回同学。‘’
来生,我们一定还是同学,而且还是最好的朋友。
小平,你长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