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可能是莫飞有史以来过得最糟糕的一年了,他先是在半年前失去了自己的公司,又在一个月前失去了自己的女友。他后来去华清嘉园找过几次林姿,不出所料,人去楼空。但他知道她还在这座城市,因为对于他们这种从小城市里出来的人来说,一旦适应了更好的生活,就很难再回到旧的地方了。也正因如此,他更加清楚自己给不了林姿现在想要的一切。
这个年莫飞过得很沉闷,他早早地就回了西安老家,整日窝在家里看电视,他甚至拔掉了网线,关掉了微信通知,与世隔绝。
初五的早上,他正在边看春晚的重播——这重播他已经看了不下一百遍了——边对着一张《建材胶黏剂采购表》发呆。他已经决定不再回北京了,打算留在家里跟着父亲做建材生意。
在退租北京的房子时,他最后一次看了眼一片狼藉的家。看着那里曾经和林姿生活过的痕迹,他暗暗地对自己说:“离开北京之后,就再也不回来了。扔掉那些也好,彻底跟过去的一切告别。”
这时,“装聋作哑”了半个多月的电话终于响了起来,他有气无力地接了起来:“谁啊?”
“终……终于联系上你了,给……给发微信咋……咋不回啊,以……以为你消失了。”田大壮带着一腔幽怨说。
“过个年,清静一下呗。”
田大壮知道莫飞状态不好,但他仍带着乞求的口吻说:“你……知……知道吗,小婉的父亲病……病重,快……快……啊快……快不行了。”
“人爹死了,跟你有什么关系?”莫飞嫌弃起来,“大过年的,你操的这算什么心?”
“你……你帮……帮我去山西运城看……看下吧。”田大壮在电话那边哀求道,“我……我这饭店……忙……忙死了,走……走不开,正好你离……离……离……离得也近。”
“你是不是有毛病?”莫飞骂道,“你俩什么关系都没有,她爹是死是活干你什么事啊?怎么还得我千里迢迢地给人送终啊?”
“朋……朋友嘛。飞……飞哥,得……得帮忙啊……你……你不知道,小婉家里很……很艰难的。飞……飞哥,你就去一趟吧,就当散心了,车……车费我给你报……报……报……报销还不行……吗?”
“报你妹!”莫飞挂了电话。
运城离西安很近,莫飞只坐了两个多小时火车就到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答应这趟莫名其妙的差事,毕竟大过年的去给人送终不是什么吉利事,或许自己确实想散散心,又或许,只是自己实在不想面对那些让他完全提不起兴趣的建筑材料。
按照田大壮给的地址,莫飞找到了一片破旧的水泥厂房,厂房四周是写满“拆”字的红砖墙,墙面被熏出黑漆漆的一片片,远处是又粗又高的大烟囱。他看了眼门口传达室,里面没有人,于是他径直穿过大门,绕到后院,几经辗转,才找到栋矮小的职工宿舍楼。
他看了下手中的地址,确定没错,于是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谁啊?”里面传出一个女声,是何小婉。
“我……”莫飞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只好干干地拍了拍门,“别问那么多了,你开门就对了。”
“吱扭”一声,门开了。何小婉穿着一件红色的大棉袄,系着围裙,吃惊地瞪着莫飞:“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不欢迎?”
“哦。”何小婉一甩门,也没跟莫飞客气,直接把他让进了屋。这是间很小的老房子,客厅很窄,进门右手边是厨房,挂着脏兮兮的帘子,迎面是块镜子,旁边是两个房间。“那边有水,渴了自己倒。”何小婉指了指莫飞身后的一张桌子,转身又到厨房忙去了。
他掀开帘子,看到何小婉正在煮东西。
“在做饭?”莫飞边问边不住地来回跺着脚,他才注意到这个房间里没有暖气,冻得他浑身发抖。
何小婉没回答,拿出汤勺搅了几下锅之后,径直离开了厨房。她走到里屋,拿出一台“小太阳”打开:“家里冷,别冻着了。”
莫飞缓了一会儿,才闻到一阵刺鼻的药味儿:“煎药?给谁煎药?你爹?”
“谁爹啊?”何小婉生气道,“他不是我爹。”
“不是你爹,你给他煎什么药。”
“管什么闲事呢?这大过年的,谁让你来了?”
“你这简直就是不识好人心。”
“谁需要你来当好人了?”她摔了下汤勺,锅里的热水溅了出来,溅到了手上,何小婉疼得接连倒退了几步,她擦了擦眼泪,“这药太呛人了!”
说着说着,她声音里竟然泛起来点儿哭腔。
“你就不能别总这么冲动吗?”莫飞找了条毛巾蘸了点儿凉水,裹住她的手,“何阳呢?”
“在医院,我一会儿给他送饭去。”何小婉指了指燃气灶上的另一口锅,“你帮我看下粥,应该快熬好了。”
“行了行了,我来吧,你歇着。”他把何小婉推到一边,揭开燃气灶上的一口砂锅,顿时,浓烈的中药味儿散发了出来,呛得莫飞直咳嗽,“这什么药,太冲了。”
“治肺癌的。中医院给的药,我也是第一次熬。”何小婉用毛巾擦了擦手,靠在门边望着莫飞,“你怎么想到来运城了?”
“大壮给我打电话说你家里需要人帮忙,就让我来看看。”莫飞说,“他曾经给你家里寄过东西,所以有地址。”
“让……让你们费心了。”何小婉看了看窗外,风卷着扬尘吹起了几片落叶,一只乌鸦落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上,呱呱地叫了两声,刺耳难听,“医生说他是肺癌,晚期了,也不建议做手术了。刚开始时做过两次化疗,花了好几万,效果也不好,家里也没多少积蓄了,听说中医没准儿有用,我就从中医院买了药自己回来熬。”
莫飞本想试着哄哄何小婉,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毕竟在一条沉甸甸的人命面前,什么词汇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拿着汤勺思来想去,最终也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也别放弃希望,没准儿还有别的法子呢。”
何小婉没有回应他的话,仍旧自说自话:“你说,他怎么就病得这么突然呢?”她挠了挠头发,“我以前那么恨他,恨他逼死了我妈,我甚至真的想过他怎么不去死,可是……可是……”她干脆抱膝瘫坐到了地上,“可是……他真的快死了,我……我怎么就忽然恨不起来了呢?他那么喜欢喝酒,我一直在想,他迟早醉酒被车撞死,但……但……谁知道他偏偏得了肺癌,他……他可是从不抽烟的啊。”
说着说着,她把头埋在两腿间哭了起来。这时,水开了,热水壶呜呜地响了起来。在刺耳的鸣音中,她哭得稀里哗啦。“得什么肺癌呢?他应该喝死的,他应该喝死的。他要是不那么酗酒,我妈也不会死。他应该喝死,老天爷为什么不让他喝死呢!”
面对何小婉对父亲莫名的仇恨,莫飞愣在她面前,一句安慰的话也讲不出来了。
“或许自己就不应该多管这档子闲事。”莫飞想,他又一次觉得,这个春节过得真是糟糕透了。
2
不只莫飞,彭剑这个年也没有过好。尤其是春节前的两个月,他不但要手忙脚乱地处理公司的各种杂事,还要陪着“王八杰森”在公司里各种折腾。这个富二代整天吃饱了撑的,今天颁布一个新管理条例,明天又心血来潮地到各部门“体验工作”,时不时地还要给彭剑开会,灌输国外的最新商业理论,完事竟然还布置作业,隔三岔五地,竟然还得检查彭剑的英语单词有没有背完!
彭剑纳闷儿,“王八杰森”是不是把他当儿子看了!罢了罢了,就当陪小孩过家家了,反正已经把这个祖宗打发到美国休假去了。此刻,他坐在宁波慈溪的老家里,看着弟弟和年迈的父母亲在厨房忙来忙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说:“这糟糕的一年终于要过去了。”
热气腾腾的饺子刚端上桌,他就接到了小赵的电话。彭剑往嘴里塞了一个饺子,问:“怎么了小赵,我刚不是给技术部的同事发过拜年红包了吗?怎么,没收到?”
“不是,不是说红包的事。”小赵忙解释,“彭总,你快看下微信,我把截图发您了!”
“截图?什么截图?”彭剑没理解,“我现在手机跟你打着电话呢,怎么看?”
“那我先挂了,总之您看一下微信,事……事关重大。”
“到底什么事啊,这么要紧?”彭剑满脸疑惑。这个小赵,闷头写代码倒是把好手,无奈语言表达能力实在太差,说话总是抓不住重点。
“我们……我们的用户数据……”小赵着急地说,“我们的用户数据被拖库了!整整8G的用户数据,全被人公布到网上了!”
彭剑脑子“嗡”地响了一声——这一天终于来了。
“我在黑市论坛上看到的,这些数据卖一万块钱,全……全都没加密。”小赵继续说道,“我本以为是假的,结果试了几条,竟然全都是真实信息!更重要的是,这些数据都是明文显示的。现在网上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刚还有几家媒体给我打电话问内情。太……太诡异了,肯……肯定是从咱们内部泄露的。”
彭剑含着那口没咬完的饺子愣在了饭桌前。毫无疑问,这又是张克亮的杰作。他先是从自己手里拿走了数据库,扩充了一聊SDK的用户,之后就把这份数据公布到网上。但这么做对他有什么益处呢?彭剑没有答案。虽然自己不是很喜欢他,但至少两个人场面上的合作还说得过去,这么着急在大过年时置自己于死地,他图什么呢?
当天晚上彭剑都没敢睡觉,他提心吊胆地握着电话,等待吴明劈头盖脸的责问。他虽不清楚张克亮的动机,但他了解吴明的脾气,自己现在就如同他手中牵着的那条狗,前进不得,后退不得,只能按照他的旨意小心翼翼地度日,不容出现任何差错。
忐忑不安地等了几个小时,他才接到吴明的电话。彭剑看了看表,夜里十一点半,吴明正在夏威夷度假,所以,现在应是美国时间早上十点钟左右,想来他刚刚睡醒,就得到了这条噩耗。
“你这是怎么回事?!”吴明的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愤怒,好像要透过电话信号跨越半个地球生吞了彭剑,“现在网上都在报道闲置网用户隐私泄露的新闻。那可是整整8G的数据!”
彭剑握着电话,一个劲儿地解释说,正在进行内部排查,追溯源头。
“你排查个屁!那肯定是内部人干的!”吴明继续怪罪道,“我看过那些数据了,用户名、密码都是明文存储的。没有内鬼,这些未加密的信息能自己从数据库里蹦出来?”
“可能……可能是莫飞干的。”在这几个小时里,彭剑已经想好了对策,打算让前任CEO来背这个黑锅,“毕竟他曾经是老板,没准儿在服务器里留下了什么后门,因为一直怀恨在心……所以才报复咱们。”
吴明显然没吃这一套,他严令道:“别以为你能脱得了干系。我警告你,年后美国UST就要来中国了,我们跟UST的收购案也已经谈到要走审计流程的重要关口了,你要是再敢搞出什么负面新闻……”他提醒彭剑,“别提你手里的股份变现了,小心我要了你的命!”
诚惶诚恐地挂了电话后,彭剑在心里又一次狠狠咒骂了张克亮这个小人。他这才顿悟,原来张克亮此举并不是冲着自己,而是奔滕佳创投来的。趁着UST进入中国的时机,让闲置网声名扫地,搞黄这笔买卖——“太孙子了!”他暗骂道。看来,这事暂时只能推到莫飞身上了,毕竟,从舆论的角度讲,他这个前任CEO就如一条丧家犬,做任何脏事都有可能。
回想到吴明说的那句“跟UST谈判的重要关口”,他又气不打一处来。事到如今,自己早不指望那虚无缥缈的四千万了,就算闲置网真被卖掉,自己能从吴明那儿分到多少钱也尚未可知,本计划趁着这次把股份套现再创业,但……这帮搞投资的王八蛋,一个比一个工于心计,只把他当棋子和炮灰,无时无刻不计划着阴自己一把。现在,前有吴明这匹狼,后有张克亮这只虎,中间还有“王八杰森”不断给自己找麻烦,彭剑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
看如今的局势,彭剑终于明了自己很难从中捞到好处了,如不能及时套现离开,恐怕自己就真要被埋在这个坑里了。想到这里,他更感觉到焦头烂额。他看了下表,已经早晨五点了,天还没有亮的意思,但他已经完全坐不住了。他下了床,来回踱步,终于决定出门,直奔火车站。
3
莫飞是头一次见到ICU(重症监护室)的布局。他在窗前看到重症监护室里各种复杂的仪器和手指粗的输液管,看到那根管子穿过老人的鼻子,听说要一直插到肺里。他想了一下那种感觉,觉得浑身极其不舒服。
何阳看到莫飞,也很意外:“你怎么来了?”
“小婉在家煎药,我就先过来给你送饭了。”说着,他晃了晃手中的饭盒,“反正我在家闲着也没事,就看看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何阳接过饭盒,坐在病房门口的塑料椅上,并没有吃饭的胃口。
“躺多久了?”莫飞问。
“在ICU里一星期了,今天是最后一天,下午医生就要把他转到普通病房了。”
“怎么不再多躺几天?”莫飞不解,“毕竟……这么严重的病。”
“扛不住了。在里面一天就要五千多块钱,家里的积蓄用得差不多了。而且,进ICU基本上就宣判了死刑,医生也建议……”何阳的眼神黯淡了下来,“医生也建议我们放弃了。”
“那……就这样了?”
何阳没回答。过了一会儿,护士推着何阳的父亲从ICU里出来,何阳急忙扔掉手里的饭盒冲了上去,却被护士拦住:“病人需要静一静,我们先转到普通病房,让他休息两个小时,之后你们再来看吧。”
莫飞看了眼地上被摔开的饭盒,粥洒了一地,他只好拽了何阳一把:“走吧,我们去外面吃点儿饭去。”
两个男人坐在医院对面的小饭馆里相视无语。何阳趴在饭桌上两眼无神,呆呆地望着医院的方向,似乎自己的魂还停在那里。莫飞只得敲了敲手中刚洗干净的饭盒:“你看,小婉给你熬的粥,你一口没喝,多可惜。”
何阳好像忽然回过神一般,他摘下酒瓶厚的眼镜,鼻子一酸,忽然哭诉了起来:“我……我们家对不起小婉。”
他的这忽然一哭,倒让莫飞尴尬起来。莫飞连忙抽出几张纸巾递给他:“你别这样,小婉看见了肯定也很难过。”
何阳吸了一下鼻子,忽然说出句话:“小婉……小婉并不是我的亲妹妹。”
原来,在何小婉两岁的时候,她父亲就因一次事故去世了,她母亲带着年幼的何小婉从扬州万水千山地到运城来投奔她的大学同学,也就是何阳的父亲。当时他刚离婚没多久,带着何阳住在市水泥厂的家属楼里。两个苦命的人很快就重组了家庭。但是婚后,何小婉的母亲才发现,这个曾经老实稳重的男人如今嗜酒如命,整天喝到深夜并屡教不改,而酒醉之后性情也大变,变得性烈如火,一点就着,经常对她拳脚相加,全不见往日的温和沉稳。一次酒后,他因急性酒精中毒而住了院,也因此丢掉了水泥厂的工作,终于成为这个再婚家庭的累赘。他失业后,何小婉的母亲不得不成了家里的顶梁柱,终日奔波在外赚一点儿糊口钱。为了抚养两个孩子,某天,她终于累倒在工厂的流水线上,再也没有醒来。
“我爸要是不喝酒,她妈妈也不会死……”他喃喃地说着,“莫飞,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做狗狗宝吗?何小婉的妈妈死前,曾捡过一条狗给她,结果,一次我爸喝醉了,就因为狗冲着他吠了两声,我爸他……他就把狗踢死了。”
何阳说着,又趴在饭桌上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
莫飞这才知道,为什么何小婉如此爱她这个异父异母的哥哥,却恨死了这个哥哥的父亲。